【切光24h 16:00】端庄美人
有一些私设,考据慎入
那是挺早之前的事了。
那时候源赖光还没成为源赖锅,土御门小路尽头还没有结着桔梗印的木门。河原町三条,竹屋町,绫小路,东洞院,沿路的碧叶间错落杂布着低矮的笹龙胆。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,黑发武士狩衣猎猎,怀中的一枝白槿犹带朝露,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——当真是位端庄的美人啊。
对于这柄为斩妖除魔而存在的源氏利刃,平安京之人是从不吝于赞美的。挑剔如源氏少主,退冶之余擦拭爱刀,也总是这样说——
“真是把好刀啊。”
“如果思念的话,就来找我吧。和泉深处信太之森——葛之叶。”
源赖光把字条收进怀中:“晴明那家伙,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给人找麻烦。”
“前往和泉国的官路横穿整个河内,”鬼切若有所思道,“为了帮晴明大人寻找母亲,主人竟不惜日夜兼程,您与晴明大人实在是——感情深厚。”
“哈!真是可笑,谁会与那种家伙感情深厚。我不过是好奇能与大妖玉藻前结交的是何方神圣罢了。再者,京都到和泉这一路,有飞头蛮,见越入道,濡女待除。又怎能与‘寻访’一事等而视之?”
“居然如此!”鬼切恍然大悟,“主人果然深谋远虑,是我太浅薄了。”
源氏少主拍拍爱刀的肩膀:“所以说,鬼切你要学习的东西,可是还有很多呐。”
夜幕已经降临,黛色的密林深处偶有青森的火光一闪而过,远处传来夜枭鸣叫。源赖光取出地图查看:“按理说,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和泉境内了吧。”然而远远近近,鬼影绰绰,夜行的天狗振翅声不绝于耳,三味主人的琴声响起,偏偏不见狐妖身影。
“是迷路了吗?”
鬼切摇摇头,坚定道:“主人所行之路,必然是通向和泉国的正确之路。眼下所见,或许是妖怪的幻境,或许是玩弄人心的妖术也未可知。我相信主人的判断,也请主人不要妄自菲薄。”
“唔,事到如今,倒也不必……”
“总之,无论是何方恶鬼的无聊把戏,我绝不会因此而质疑主人的决策!”
“喂,你们两个!”树丛中窜出一道黑影:“我可没兴致听你们主仆情深,既然不走运遇到了我鬼蓟清吉,就识相一点把钱财交出来吧!”
闻言源赖光眼睛一亮:“虽然并没有听说过什么鬼蓟清吉,但是你可以告诉我们这是哪里吗?”
“孤陋寡闻的京都贵族!”那人啐道,“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由大江山鬼王亲自传授的,盗贼的绝世本领吧。”
居然已经自报家门了。
“果然完全走错方向了。”源赖光扶额,“罢了,鬼切你先把他抓起来,我要问路。”
一番并不激烈的缠斗,大江山的盗贼毫无悬念地被绑在了树上。无需过多盘问便迫不及待将事由和盘托出。
“将打劫来的钱财送给平安京贫苦的百姓。这么说,虽然是妖怪,但也是难得的义贼呢!”
“是呀,真是难得呢。”源赖光神色冷冷,嘲讽一般看着鬼切近乎雀跃的神色,半晌悄声道:“可是那又如何呢?”
付丧神眼中的光一下散了个干净。
“初衷仁义与否,那些自欺欺人的东西,重要么,鬼切?世间百事皆有因由,似忘川之水亦有源头。倘若执意追寻缘由,世人若游鱼相争,你死我活,一一算来皆为生存,难道便可以说诸事循仁义之道了吗?”
“你的存在,是为‘断恶’,若无恶念,又怎会有你呢?”
白发少年斜倚着树干,远远看向被缚的盗贼,眼中无波无澜。
“接下来该怎么做——无需赘言了吧,鬼切。”他转身离去,身影湮没在树影里,“解决完就快点跟上来,我们已经偏离路线很远了。”
虽然及时改变了路线,一人一刀还是在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迷失了方向,稀里糊涂绕回了平安京,和接了委托外出除妖的晴明撞了个正着。
“相当过分,是吧,鬼切?”晴明揶揄道,“说是主人,结果完全不靠谱呢。”
“喂,过分的是你吧。如果不是为了帮你,谁会去那种鬼地方。现在居然还说出这种话来。”
“那迷路的事情也要怪我吗?”白狐之子以扇遮面,露出一双眼睛里满是戏谑,“赖光,我给你的地图可是没有问题的哟。”
“······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打架!”
“唔,今天要陪博雅习箭术,所以不是很有时间呢,不过——”晴明笑得狡诈极了,“难得赖光有兴致,那就去切磋一下吧。”
“哦对了!”他收起折扇作恍然状,“刚刚忘了说,你不在的时候我邀请小白去我那里小住了几天,我看他呆地很开心,大概以后就不回去了。”
“小白?”
“就是白藏主啦。”
“!!!”
源赖光挽起袖子:“别说了晴明,果然还是打一架吧。”
“……”完全插不上话的鬼切。
好在这场战斗被源氏家主的传音纸鹤及时叫停,平安京才幸免于难。源氏少主黑着脸被鬼切劝回了家。
“这是我的过错。”鬼切深刻检讨,“没有提前习得识图的技能,这完全是我的过错。”
源赖光喝了一杯凉茶终于冷静下来。闻言他摇摇头:“没有那个必要。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,阴阳术,刀术,体术,你要学的还有很多。我早该想到的,排兵布阵指挥战斗,这本该是我的职责,以后你只需跟随我——只需你跟随我。”
“鬼切会时刻伴您左右,任您调遣。”
源赖光笑起来,他踮起脚揉乱了付丧神的头发,眼底有着几乎可以称作是柔情的东西:“鬼切,真是一把好刀啊。”
他取下髭切,用沾了香脂的鹿皮轻轻擦拭。得到赞赏的鬼切心满意足,自觉到一旁跪坐下来。他拨弄着刀鞘上的白槿花,那是源赖光闲暇时用咒术缠绕上去的。
“因为觉得相当有趣呢,”那时候源赖光这样说,“斩灭恶鬼的刀鞘上却有脆弱的白槿之花,相当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画面啊鬼切。”
——于是便保留了下来。由于咒法的加持,白槿一直保留着不枯不败将绽未绽的姿态,倒也确实十分美丽。
“是为什么呢,主人?”
“什么?”
“自大江山归来,我便常常思索:世间之仁义与主人之仁义。倘若斩杀恶念,斩断恶行乃鬼切存在之意义,又该如何得知这等作为与世间大义相悖与否呢?”
“何为天下之大义呢,鬼切?是天皇吗,你可知‘菅公’,可知‘入内雀’?是百姓吗,你可知‘道成寺钟’,可知‘骨女’?大义究竟为何,是人是妖,是神是鬼,谁又说得清呢?于我而言,我唯一的立场便是源氏,源氏的繁荣是我的责任,是我存在之因,亦是我行事之果。”
“我不讲究什么仁义。毕竟——”源赖光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意,轻快道,“我也并非什么良善之人。”
鬼切悚然一惊。
不,并非意料之外的言辞。而是——若是忽略那些无关紧要的,文绉绉的称谓,与源氏少主的相处,比起主仆,他们的关系其实更接近共事。强大,高洁,独断,冷酷——鬼切时常从年幼的少主身上发现许多矛盾的特性,有时候他比鬼似鬼,比神肖神。可是当太阳光隔着龙胆花纹的暖薕当头照下来,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眸熠熠生辉,那时他又比谁都像个人。
“若是有一天,你我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刀剑相向······”
“不会的!”鬼切急道,“这决无可能。虽然没有什么证据,但是主人,请您务必相信,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天。”
“很了不起的觉悟嘛。”
源赖光用指尖抚过锋利的刃身:“但愿你能记住你说过的话,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“若是——”
“嗯?”
“唔,我是说,”付丧神的耳尖有些发烫:“若有一天,幸以此身斩尽天下恶鬼,主人的目光可为我稍稍停留?”
源赖光手一顿:“这倒是,相当少见的提问啊。”
“或许你可以试试,鬼切······我也同样期待着这一天。”
春去秋来,一晃过了许多年月,源氏少主成了源氏家主,黑柄金月之刃经过多年磨砺,气势凌厉至常人无法目视的程度。刀鞘上的木槿花早已凋谢,初时鬼切有些惋惜,甚至堂而皇之将此事上报给了主人,源赖光倒是毫不惊讶。
“因为衰竭是无可避免的。”他这样说。
“时间的流逝,生命的消亡。即便是阴阳术,也无法挽回,那些美丽的东西。啊,倒不如说,正是因为脆弱,才会让人心生怜悯,想要挽留吧。”
“凋谢了就丢掉吧,鬼切。”
不知从何时起,鬼切总会有这样的错觉,他最敬爱的主人,源赖光,似乎有种对待死亡都从容自然的魄力。不仅如此,他整个人都如同被某种复杂而又纯粹的东西堆积起来——难以言表。
他想起菅公生命尽头之哀歌。太宰府,淡路岛。虽然没有什么相通之处,他却常常将主人与之联系起来。呜呼,哀绝悲凉至此,不由心中大恸。
闲庭日和,春樱弥漫,龙胆花初绽新叶,煦风摇曳碧草。一抹幽蓝色的影子隐入丛中。
“那是什么,主人?”
源赖光刚刚结束一场劳心劳力的周旋,他接过鬼切递来的热茶饮下,翠绿的茶叶随之升起,又打着旋落回杯底。他淡淡道:“不过是凤尾蝶罢了。”
幽蓝的,卑劣的,下一秒就要死去似的。脆弱到使人心生怜悯,甚至难以产生戏弄的心思。
是凤尾蝶啊。
鬼切摊开手,一只蝴蝶轻盈地飞出。
“原来是凤尾蝶啊。”
“改日一起去美浓吧。”
“美浓?”
“唔,近日来很是流行呢,“源赖光注视着杯中升起的腾腾热气,”《高砂》,《隅田川》,《小野小町》,怎样都好,一起去看吧,鬼切。”
“乐意之至。”
最终未能如愿。
征伐,入侵,大江山退冶。
鬼王统领之地四季红叶漫布,生机盎然。而这场退冶宛若飞来横祸,实力低微的妖怪们避无可避。源赖光远远看着黑发武士身披战甲为源氏冲锋陷阵,所过之处溅落一地污血。
由源氏家主亲自开锋的源氏重宝无疑是强大的,而浴血之刀却绽放出更加锋芒毕露的,令人为之心悸的美丽。
源赖光恍惚想起人们赞美鬼切的那些话。
端庄美人?
他摇摇头,心道你们如何会懂。
黑柄金月之刃出鞘伴随一声悠长清越的吟哦,他不禁叹道——
“有刀如此,吾复何求。”
------------------FIN
文风尝试的产物,估计要大修
评论(1)